把我的名字刻在他手上,以為坦承的愛足夠使天崩、地裂,足夠讓人長出翅膀,與世俗抗衡,與所愛的人廝守終生。誰知道三個人的世界卻過於擁擠,就算兩雙球鞋各穿一隻,仍避免不了落單的結局。世界上其實並沒有太多通俗戀愛喜劇,男不一定愛女,結局不一定團圓,最真實的愛不過是一副又一副的面具,掩蓋著許多說不出的酸楚。這是關於兩男一女的愛情故事,這也是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主角三人愛的發聲練習。
很多人似乎會這樣拉出一個脈絡:《孽子》裡的專情憨厚的吳敏、《盛夏光年》中熱血衝動的余守恆,然後到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裡壓抑寡言的陳忠良。三齣作品,三段同志戀情,張孝全演gay man可說駕輕就熟了。但原來他打從最初並不希望演陳忠良,楊雅喆導演告訴我:「孝全一直希望演王心仁。」幸或不幸,憑著一個以為非最合適自己的角色,張孝全在今年台北電影節獲得首座影帝寶座,演技終於受到肯定。也是人生確是這樣的,你要的別人給不了,你不愛的卻偏偏得到。相同的戲碼,電影裡外同時上演。
張孝全:「我未曾過他的人生,感受他的感受,相似與不相似很難確定。」
時維1985年,那是最苦悶、最封閉的戒嚴末期,社會上流傳各種宣揚自由、民主的書刊雜誌,每個年青人都希望化身為新時代的革命鬥士,推翻社會一切權威,奪回遺失已久的發言權。在高雄某高中內,陳忠良、林美寶和王心仁好友三人聯同校刊社一眾同學為向警官示威,決心要在早會上吶喊出自由的口號,以輕快的舞步踏碎所有不合情理的教條。一次剃髮、一次集會讓王心仁終於成功俘虜林美寶的心,同時卻意味著陳忠良必須把對「好兄弟」的情愫長存心底。一晃眼,便是三十年。
「如果真的要比較,我會說以前演過的愛情都比較浪漫、美好,有點平面,不會講到每個人都有對與錯。這一次卻比較接近現實人生。」張孝全說。現實人生的意思大概是,因為愛他,所以更懂得默默留在他的身邊,套句俗話,當會分手的情人,不如當一輩子的朋友。壓抑自己的慾望與情感,眼見好友二人親熱,陳忠良默不作聲。直至許多年後再次見面,逼不得己應老朋友邀請再次三人聚會。既是朋友又是情敵,這樣的場合其實毫不必要。然而眼見美寶拆磨心仁,陳忠良終於不再沉默,狠狠地掌摑那個渴望掌控一切的女人,而這場在電影殺青兩個月後補拍的戲──桂綸鎂笑言重新投入地獄的一幕──無疑也是整齣電影的高潮所在。
「我覺得這齣電影裡的愛是誠實的,關於對自己的慾望,面對或不面對,勇敢或不勇敢。三個角色都有面臨這樣的問題,不同的在於勇敢還是不勇敢。」如果不夠勇敢,也許陳忠良不會掌摑自己最好的朋友;又如果不夠勇敢,也許陳忠良不能捨棄對所愛的慾望,選擇跟有婦之夫扯上關係,當一個見不得光的情人。「拍這齣電影,其實最難的是進入那個狀態。例如那場在超級市場的戲,我特別害怕。因為對於當時角色的狀態,我跟導演的想法是不一樣。導演認為忠良愛那個男人,我認為不愛。雖然愛與不愛結果是一樣,但最後仍是會一些細微的差異。」愛或不愛、沉默或道破、面對或逃避,從短短三十分鐘跟張孝全的對話中,角色情感的複雜與演繹之困難,可想而知。
因此當很多人說,張孝全再演壓抑的同志,豈不是手到拿來?問題的癥結似乎卻在於:應怎樣看待陳忠良這個角色?回顧電影末段,陳忠良帶著已故友人的一雙女兒,坐在車站,迎向未知的將來。感受著這種大愛,我確有衝動想告訴張孝全:你不單演繹出另一個同志的心路歷程,更真真切切地演活了一個人的生命。
鳳小岳:「我們常想去定義愛情,但如果一兩句說話就能定義,那是表面的。」
看過鳳小岳在《艋舺》裡飾演的李志龍,然後再看他在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中的表現,令我一度懷疑他本人或許也是這樣的──過分天真、簡單,凡事不會再想多一點、再深入一點。然而經過一輪答問,才發現他在言談之間所表現的成熟與睿智,其實一點都不李志龍,或王心仁。
出生於1988年鳳小岳,三、四歲前仍在外國生活,後來隨家人回台已是九十年代以後的事了,他當時年紀亦輕,不免令人疑問他如何理解以至演繹解嚴時的一段。可對他來說,有些事情卻是universal的,
例如王心仁的熱血與激情,不必身處那個時代造就而成:「最近聽過一句說話,是人在穿衣服,不是衣服穿人。我想青少年不管在哪個時代,他所憂鬱的、所憤怒的
事情不會有太大差異,只會因環境、狀況的不同而有一點分別。」鳳小岳後來還補充說可能因為自己也有玩樂隊,所以演熱血、反抗的角色並不困難。但有看過電影
的人都會明白,所謂的難度其實並不在熱血與否激情與否,還在於轉變,那種由滿腔熱誠到理想消磨淨盡的大轉變。
在1999年以後王心仁、林美寶和陳忠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面。電影的時空一下子跳接到1997年台北,王心仁已經娶妻生子,新娘不是美寶卻
是政界人物的女兒;而他也再不是當初走到人群前方高呼口號的學生領袖,而變成了惶恐被傳媒清算前事的小職員,以至背著妻子女兒跟美寶苟且的偷情漢。青春歲
月早已逝去,動蕩不安的社會氛圍亦漸漸退卻,對於當初揭竿起義的浪漫派來說還剩下什麼?他可能什麼都不是了。「如果你問我哪個地方最難演繹,一定是三、四
十歲那一段。我沒有經歷過那個年紀,所以很多時候都需要依靠想像力和觀察身邊人的行為。但我第一次讀這一段的劇本時,我依然把自己當成小孩子。王心仁就是
這麼一個天真的的角色,他看待世界的角度都是在想『為什麼要欺騙?』、『為什麼有傷害?』、『為什麼就不能簡單的快快樂樂的過?』」鳳小岳說。
奈何世事又何曾簡單、直接。正如孝全、小鎂說的,這齣電影可貴的地方就在真實,你以為鳳小岳相對年輕,關於愛情的現實面他卻了然於心:「電影中有句slogan,人的生命中都應有兩個人,一個我愛的,一個愛我的。這是實話,初初看這句話感覺是不該的,但人真實面對感情的時候很有可能都是這個樣子。大家都有這樣的慾望,不同的可能只在於到最後會不會遇到那個同時我愛他而他又愛的。」
「我們常想去定義愛情,但如果一兩句說話就能定義,那是表面的。電影談的其實是大愛,所以最後才會用〈家〉這首歌來結束。大愛滲雜了所有的對與錯、謊言與實話、美好或不美好的,當這一切聚元素混在一起,這樣的愛才是立體的。」風小岳補充說。
桂綸鎂:「他們的笑容離他們的心好遠。」
記得在電影上映前發放的一連串預告片裡,其中導演曾大概說過這樣的話:桂綸鎂的演出比原本劇本的設定更豐富。對此看過她的作品的觀眾都會認同。認真點說,桂綸鎂絕對是那種「靈感的繆斯」,讓圍繞在她身邊的人對世界的觀感、想法產生轉變;同時間,她也是那種敢於打破成規的爽直的女生,就如她自己所說:「我不會用反叛去形容自己。但我常常會對教條、規則產生疑問,會質疑為什麼一定得這樣?會不會有其他可能性?事情如果不是這樣,會不會更漂亮?我並不是想反抗,卻會想打破某些既定的東西。」所以當導演說在寫作劇本的最初階段已預設她演林美寶一角,這個選擇完全可被理解。
九十年代的台灣已進入了眾聲喧嘩的新紀元。每個人都可為自由發聲,每把聲音都值得讓人傾聽。屹立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,林美寶早已退居幕後,由繼續帶著滿腔民主熱情的男朋友王心仁在台上大放光芒。但出發前,林美寶已隱然察覺與好友、男友關係一點點絲微的改變。朋友傳來的流言是忠良為心仁夜夜賣醉;心仁在跟自己親熱後,又急不及待的重新回到幾近曲終人散的自由廣場,似乎趕著跟誰見面。半夢中彷彿聽見誰說:「一覺醒來,台灣就變得不同了。」果然,一覺醒來男朋友出軌了,同時間好朋友在暗處向警衝出櫃。她才醒覺,性與性別解放的煙火原來早已瀰漫四周,趕不上時代獨自己一個。愛我的人與我愛的人,其人其心已再不是初見的那位。
「這個角色的狀態很複雜,我演的時候心境十分沉重,而要維持那個狀態需要花很大的精神。美寶心底裡是很脆弱,可是表面上卻要偽裝很堅強,而偽裝是需要花很大的力氣去維持的。」偽裝與矯飾,大概就是桂綸鎂與張孝全不約而同說的,電影誠實地呈現愛情的部份:「過去我演的愛情都是想像式的浪漫,或者如白雪公主、白馬王子式的美好。這齣電影卻很現實,裡面有很多大家不想面對的面向,我愛不到我愛的人的失落,還有因為不敢追求自己所愛的,找一個安全的反而更受傷的情況。可是現實就是這樣。」
但其實不能說林美寶沒有愛過王心仁,她甚至希望跟他拋下沉重的過去,奔向另一個國度重新生活。但忠良的經歷卻令她有所覺悟,令她不再傷害別人,也不再傷害自己。是的,假若人都曾經錯誤以為全世界只有自己能為愛人吃苦,他/她最終都該覺悟,所謂的吃苦不過是在自討苦吃。當一切事過境遷,美寶再一次邀請忠良跟她在游泳池嬉戲,而那亦是最後一次。「這一幕是我跟孝全躺在游泳池內很開心地笑。拍完後我給朋友看,他回我說:『他們的笑容離他們的心好遠哦。』的確是這樣。電影中也許有不少感覺非常開心的時刻,可是其實我們內心有許多說不出的話。」桂綸鎂說。
縱然沉重,縱然拍攝期間充滿心理掙扎,甚至曾有掉進地獄的感覺,但對桂綸鎂來說,這次的演繹還是相當難得:「我喜歡這齣電影很多地方很大,有很多可能性。例如我會欣賞阿良的堅持、欣賞他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,又或感受阿仁年青的熱情慢慢衰退。我覺得這正是人生的成長與改變。」這份世故,這份年少老成,無疑,是屬於她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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