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30日 星期四

楊雅喆:我愛過的那個時代




有留意近年台灣電影發展的讀者應不會忘記2008年的台片「復興年」,幾齣不同題材、風格的電影驚豔兩岸三地的觀眾,而幾位導演的名字亦開始進入影人的視野,例如《海角七號》的魏德聖、《九降風》的林書宇、《停車》的鍾孟宏以及《冏男孩》的楊雅喆等。匆匆四年光景,這些導演已各自交出新作,其中固然不乏貫徹一己作風的,但同時亦有人開始在題材上尋求突破,開拓新的電影領域。後者說的正是近日馬不停蹄在港台兩地宣傳新戲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的楊雅喆。

最初聽見戲名的確感到好奇,「女朋友」和「男朋友」,莫非又是純愛電影?大概大家也會有同樣的疑慮。楊導卻第一時間給出了擲地有聲的答案:「最初要拍的,根本不是愛情。」

革命 + 戀愛
我想講的是那個年代的故事。但如果我只說一個政治事件,肯定不會有人要看,所以要有一個戀愛故事做為緩衝。反正我的目的只是要大家留意那個時代的精神,而不是那個年代的細節,而大家都喜歡愛戀愛故事,幾百年來都一樣。」楊雅喆口中的「那個年代」,指的是台灣八十年代中後期,當時民間已瀰漫著濃濃的抗爭氣氛,尤其就讀學院中的青年男女,經過八十年代初一段漫長的醞釀期,他們追求民主、自由的熾熱早已升溫接近沸點。那邊廂學生運動如箭在弦,這邊廂一場由兩男一女擔綱主角的愛情故事亦即將上演。他們當時並不知道,這段在紛擾時局下萌發的三角戀情,將纏繞他們各自的生命將近三十年。

1985年,反叛青年王心仁(鳳小岳飾)聯同好友陳忠良(張孝全飾)與心儀的對象林美寶發起(桂綸鎂飾)「學生革命」,帶領一眾同學在他的帶領下反抗校內警官的權威。同時間,美寶亦在兩個男生之間作出了重要的抉擇──放下對忠良的愛慕,接受心仁的追求。只是當時她仍茫然不知,青梅竹馬的好友忠良只愛男生,而他心儀的正是心仁。「那個時代就好像你還未談過戀愛而開始認識戀愛,正如你還未有過自由而開始認識一樣。自由總是美麗、青春的,因為你並未知道後面的政治很麻煩。」雖然楊雅喆沒有這樣說,但我相信這句話的後續應是,初戀也總是美麗而青春的,因為初次愛上的青年們還不知道戀愛的背面盡是殘酷的代價。

時移世易,五年轉眼過去,當美寶在中正紀念堂廣場裡見到心仁隨另一女生走進營帳之內,她才醒覺當日在學校站台上大聲疾呼自由口號的學生偶像,終究也不過是個有血有慾的世俗男子。當然美寶沒有料到還包括很多,例如在往後的日子不斷為人生、為前路默默扛起革命旗幟的,既不是她也不是心仁,而是過去一直甘願隱沒在人群的櫃中同志陳忠良。

觀察 + 表述
陳忠良絕對是一個十分複雜的角色:高中時期,他是一個沉默的守護者,當美寶、心仁面臨困境,他以一根炮竹為好友二人化解危機;大學時期結束,他甘心當上有婦之夫的影子情人,過見不得光的「情夫」生活;後來他更成為了兩女之父──準確來說是美寶和心仁一雙女兒的「哥哥」,因為現時在台灣單身人士或同志成功領養子女的機會幾近是零。

從陳忠良的故事大抵不難明白楊雅喆為何說不僅想拍一齣愛情電影。的確,電影除了流露各種糾葛的情感關係,更重要的無疑是表達當年人敢於追求理想、自由的勇氣和熱情。這讓我想起楊雅喆的第一部長片《冏男孩》,當年電影的宣傳口號「慢一點,讓童年的勇氣追上你」,似乎跟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的主題有了微妙的呼應。也令我不禁懷疑,楊雅喆當年是否也如電影角色般的自由鬥士?

「我沒有追求自由,可能是因為我本身就很自由,所以不需要追求。」楊雅喆說:「其實我當年其不是最最激進的那一批。學校以前會罷課,老師會叫我們不要上課去廣場學習民主自由。但反正都不點名,我都躲在學校宿舍內跟朋友打麻將,根本沒有出去參加遊行抗議,只會時間到就去領個包子、便當來吃,而他們在抗議什麼我根本不知道。可是,經過那個年代,就算沒有參與,卻因為大家每天都在討論,等於你也參與了那個年代。不一定跟大家走上街頭才算有參與。那時代台灣人學懂了很多,終於發現原來民主、自由是這樣的。」

只不過就算如導演所說,他從來不是那種走在最前線的人,電影呈現的寫實精神卻不掩他對社會議題的關注。記得三年多前楊雅喆來港宣首部作品時,他便說過潛藏《冏男孩》童話外殼之內是父母輩缺席、隔代教養的社會問題。而追溯他更早為公視「人生劇展」拍攝的電視電影,如同樣關於城鄉差距與隔代教養問題的《違章天堂》、針對同志與青年援交的《寂寞的遊戲》,以及反映青少年犯罪問題的《還好,我們都還在這裡》等,其實早已得見他對社會底層和弱勢的注視與關懷。直到今天的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,他對社會的觀察依舊銳利(例如旁敲則擊同志建立家庭的困難),加上自身對一個時代的觀照,終於發展出一套更內在於作者世界觀的表述模式。

「如果你問我,我一家比較喜歡八、九十代的台灣。當時的台灣跟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在改變,我們還不知道自由到底是怎樣,所以對未來有許多熱情、想像,當時社會上有什麼人被欺負我們一定知道。可是現在社會不是了,一天到晚有人被欺負,已經見慣不慣。」楊雅喆說:「人家會覺得我很關心社會,可我真的不是想去做一個關心社會的什麼。只是我們本身就活在這個社會、時代裡面,如果不去處理真實問題全然虛構也實在太無聊。」

如果愛情是種減法
可最終還是回到了愛情。

「我很少寫愛情故事,我自己的愛情本來就很無聊。正如我說的,我本來只想用愛情講一個時代、一種精神。但後來發現從這兩男一女發展出來的已不只愛情,而比愛情更多。例如陳忠良後來收養了兩個朋友的孩子,這樣做要犧牲很多。」故事慢慢發展下去,確如楊雅喆與三位主角演員異口同聲說的,由愛情昇華成甘願為所愛犧牲的大愛。

其實這樣說來頗為有趣,自言情路無聊沒趣的「悶騷男」竟能拍出如此真實而浪漫的電影,到底是要教旁人羨慕還是妒嫉?不過在我看來,楊雅喆根本不如自己描述般不諳情愛,或許他並不自覺,我卻覺得他是相當敏感的導演。

「我的確從來不看愛情小說,連愛情片也很少看。不過可能因為我爸爸是算命的,所以我從小都會聽到那種痴男怨女講各種怨恨妒忌、死心塌地的愛情故事,可以看到愛情在人身上的影響。或者我這樣講好了,我以往出席同學會,很容易從人們的相處裡感受他們會有什麼後續發展。我特別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沒有說出來的東西。」

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。也許正因為那種自以為是的不懂,楊雅喆才能夠寫出如此貼近現實的故事。減去鮮花,再減去鑽戒,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告訴我們,愛情本來就是層層剝落的過程。最終剩下的,正是所謂的無常。「這也是我對世間上大部分情愛的理解。」楊雅喆說。

(原文刊登於2012年8月30日Mlik Magazine第580期;文章和大標題經編輯修改)

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

Bizarre Love Triangle




把我的名字刻在他手上,以為坦承的愛足夠使天崩、地裂,足夠讓人長出翅膀,與世俗抗衡,與所愛的人廝守終生。誰知道三個人的世界卻過於擁擠,就算兩雙球鞋各穿一隻,仍避免不了落單的結局。世界上其實並沒有太多通俗戀愛喜劇,男不一定愛女,結局不一定團圓,最真實的愛不過是一副又一副的面具,掩蓋著許多說不出的酸楚。這是關於兩男一女的愛情故事,這也是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主角三人愛的發聲練習。

很多人似乎會這樣拉出一個脈絡:《孽子》裡的專情憨厚的吳敏、《盛夏光年》中熱血衝動的余守恆,然後到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裡壓抑寡言的陳忠良。三齣作品,三段同志戀情,張孝全演gay man可說駕輕就熟了。但原來他打從最初並不希望演陳忠良,楊雅喆導演告訴我:「孝全一直希望演王心仁。」幸或不幸,憑著一個以為非最合適自己的角色,張孝全在今年台北電影節獲得首座影帝寶座,演技終於受到肯定。也是人生確是這樣的,你要的別人給不了,你不愛的卻偏偏得到。相同的戲碼,電影裡外同時上演。



張孝全:「我未曾過他的人生,感受他的感受,相似與不相似很難確定。」



時維1985年,那是最苦悶、最封閉的戒嚴末期,社會上流傳各種宣揚自由、民主的書刊雜誌,每個年青人都希望化身為新時代的革命鬥士,推翻社會一切權威,奪回遺失已久的發言權。在高雄某高中內,陳忠良、林美寶和王心仁好友三人聯同校刊社一眾同學為向警官示威,決心要在早會上吶喊出自由的口號,以輕快的舞步踏碎所有不合情理的教條。一次剃髮、一次集會讓王心仁終於成功俘虜林美寶的心,同時卻意味著陳忠良必須把對「好兄弟」的情愫長存心底。一晃眼,便是三十年。

「如果真的要比較,我會說以前演過的愛情都比較浪漫、美好,有點平面,不會講到每個人都有對與錯。這一次卻比較接近現實人生。」張孝全說。現實人生的意思大概是,因為愛他,所以更懂得默默留在他的身邊,套句俗話,當會分手的情人,不如當一輩子的朋友。壓抑自己的慾望與情感,眼見好友二人親熱,陳忠良默不作聲。直至許多年後再次見面,逼不得己應老朋友邀請再次三人聚會。既是朋友又是情敵,這樣的場合其實毫不必要。然而眼見美寶拆磨心仁,陳忠良終於不再沉默,狠狠地掌摑那個渴望掌控一切的女人,而這場在電影殺青兩個月後補拍的戲──桂綸鎂笑言重新投入地獄的一幕──無疑也是整齣電影的高潮所在。

「我覺得這齣電影裡的愛是誠實的,關於對自己的慾望,面對或不面對,勇敢或不勇敢。三個角色都有面臨這樣的問題,不同的在於勇敢還是不勇敢。」如果不夠勇敢,也許陳忠良不會掌摑自己最好的朋友;又如果不夠勇敢,也許陳忠良不能捨棄對所愛的慾望,選擇跟有婦之夫扯上關係,當一個見不得光的情人。「拍這齣電影,其實最難的是進入那個狀態。例如那場在超級市場的戲,我特別害怕。因為對於當時角色的狀態,我跟導演的想法是不一樣。導演認為忠良愛那個男人,我認為不愛。雖然愛與不愛結果是一樣,但最後仍是會一些細微的差異。」愛或不愛、沉默或道破、面對或逃避,從短短三十分鐘跟張孝全的對話中,角色情感的複雜與演繹之困難,可想而知。

因此當很多人說,張孝全再演壓抑的同志,豈不是手到拿來?問題的癥結似乎卻在於:應怎樣看待陳忠良這個角色?回顧電影末段,陳忠良帶著已故友人的一雙女兒,坐在車站,迎向未知的將來。感受著這種大愛,我確有衝動想告訴張孝全:你不單演繹出另一個同志的心路歷程,更真真切切地演活了一個人的生命。


鳳小岳:「我們常想去定義愛情,但如果一兩句說話就能定義,那是表面的。」


看過鳳小岳在《艋舺》裡飾演的李志龍,然後再看他在《女朋友‧男朋友》中的表現,令我一度懷疑他本人或許也是這樣的──過分天真、簡單,凡事不會再想多一點、再深入一點。然而經過一輪答問,才發現他在言談之間所表現的成熟與睿智,其實一點都不李志龍,或王心仁。

出生於1988年鳳小岳,三、四歲前仍在外國生活,後來隨家人回台已是九十年代以後的事了,他當時年紀亦輕,不免令人疑問他如何理解以至演繹解嚴時的一段。可對他來說,有些事情卻是universal的, 例如王心仁的熱血與激情,不必身處那個時代造就而成:「最近聽過一句說話,是人在穿衣服,不是衣服穿人。我想青少年不管在哪個時代,他所憂鬱的、所憤怒的 事情不會有太大差異,只會因環境、狀況的不同而有一點分別。」鳳小岳後來還補充說可能因為自己也有玩樂隊,所以演熱血、反抗的角色並不困難。但有看過電影 的人都會明白,所謂的難度其實並不在熱血與否激情與否,還在於轉變,那種由滿腔熱誠到理想消磨淨盡的大轉變。

1999年以後王心仁、林美寶和陳忠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面。電影的時空一下子跳接到1997年台北,王心仁已經娶妻生子,新娘不是美寶卻 是政界人物的女兒;而他也再不是當初走到人群前方高呼口號的學生領袖,而變成了惶恐被傳媒清算前事的小職員,以至背著妻子女兒跟美寶苟且的偷情漢。青春歲 月早已逝去,動蕩不安的社會氛圍亦漸漸退卻,對於當初揭竿起義的浪漫派來說還剩下什麼?他可能什麼都不是了。「如果你問我哪個地方最難演繹,一定是三、四 十歲那一段。我沒有經歷過那個年紀,所以很多時候都需要依靠想像力和觀察身邊人的行為。但我第一次讀這一段的劇本時,我依然把自己當成小孩子。王心仁就是 這麼一個天真的的角色,他看待世界的角度都是在想『為什麼要欺騙?』、『為什麼有傷害?』、『為什麼就不能簡單的快快樂樂的過?』」鳳小岳說。

奈何世事又何曾簡單、直接。正如孝全、小鎂說的,這齣電影可貴的地方就在真實,你以為鳳小岳相對年輕,關於愛情的現實面他卻了然於心:「電影中有句slogan,人的生命中都應有兩個人,一個我愛的,一個愛我的。這是實話,初初看這句話感覺是不該的,但人真實面對感情的時候很有可能都是這個樣子。大家都有這樣的慾望,不同的可能只在於到最後會不會遇到那個同時我愛他而他又愛的。」

「我們常想去定義愛情,但如果一兩句說話就能定義,那是表面的。電影談的其實是大愛,所以最後才會用〈家〉這首歌來結束。大愛滲雜了所有的對與錯、謊言與實話、美好或不美好的,當這一切聚元素混在一起,這樣的愛才是立體的。」風小岳補充說。


桂綸鎂:「他們的笑容離他們的心好遠。」


記得在電影上映前發放的一連串預告片裡,其中導演曾大概說過這樣的話:桂綸鎂的演出比原本劇本的設定更豐富。對此看過她的作品的觀眾都會認同。認真點說,桂綸鎂絕對是那種「靈感的繆斯」,讓圍繞在她身邊的人對世界的觀感、想法產生轉變;同時間,她也是那種敢於打破成規的爽直的女生,就如她自己所說:「我不會用反叛去形容自己。但我常常會對教條、規則產生疑問,會質疑為什麼一定得這樣?會不會有其他可能性?事情如果不是這樣,會不會更漂亮?我並不是想反抗,卻會想打破某些既定的東西。」所以當導演說在寫作劇本的最初階段已預設她演林美寶一角,這個選擇完全可被理解。

九十年代的台灣已進入了眾聲喧嘩的新紀元。每個人都可為自由發聲,每把聲音都值得讓人傾聽。屹立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,林美寶早已退居幕後,由繼續帶著滿腔民主熱情的男朋友王心仁在台上大放光芒。但出發前,林美寶已隱然察覺與好友、男友關係一點點絲微的改變。朋友傳來的流言是忠良為心仁夜夜賣醉;心仁在跟自己親熱後,又急不及待的重新回到幾近曲終人散的自由廣場,似乎趕著跟誰見面。半夢中彷彿聽見誰說:「一覺醒來,台灣就變得不同了。」果然,一覺醒來男朋友出軌了,同時間好朋友在暗處向警衝出櫃。她才醒覺,性與性別解放的煙火原來早已瀰漫四周,趕不上時代獨自己一個。愛我的人與我愛的人,其人其心已再不是初見的那位。

「這個角色的狀態很複雜,我演的時候心境十分沉重,而要維持那個狀態需要花很大的精神。美寶心底裡是很脆弱,可是表面上卻要偽裝很堅強,而偽裝是需要花很大的力氣去維持的。」偽裝與矯飾,大概就是桂綸鎂與張孝全不約而同說的,電影誠實地呈現愛情的部份:「過去我演的愛情都是想像式的浪漫,或者如白雪公主、白馬王子式的美好。這齣電影卻很現實,裡面有很多大家不想面對的面向,我愛不到我愛的人的失落,還有因為不敢追求自己所愛的,找一個安全的反而更受傷的情況。可是現實就是這樣。」

但其實不能說林美寶沒有愛過王心仁,她甚至希望跟他拋下沉重的過去,奔向另一個國度重新生活。但忠良的經歷卻令她有所覺悟,令她不再傷害別人,也不再傷害自己。是的,假若人都曾經錯誤以為全世界只有自己能為愛人吃苦,他/她最終都該覺悟,所謂的吃苦不過是在自討苦吃。當一切事過境遷,美寶再一次邀請忠良跟她在游泳池嬉戲,而那亦是最後一次。「這一幕是我跟孝全躺在游泳池內很開心地笑。拍完後我給朋友看,他回我說:『他們的笑容離他們的心好遠哦。』的確是這樣。電影中也許有不少感覺非常開心的時刻,可是其實我們內心有許多說不出的話。」桂綸鎂說。

縱然沉重,縱然拍攝期間充滿心理掙扎,甚至曾有掉進地獄的感覺,但對桂綸鎂來說,這次的演繹還是相當難得:「我喜歡這齣電影很多地方很大,有很多可能性。例如我會欣賞阿良的堅持、欣賞他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,又或感受阿仁年青的熱情慢慢衰退。我覺得這正是人生的成長與改變。」這份世故,這份年少老成,無疑,是屬於她的。

(原文刊登於2012年8月23日Mlik Magazine第579期;內容和標題經編輯修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