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《西夏旅館》的緣故,這一年
來駱以軍在香港的「曝光率」似乎特別高。去年九月他來港領「紅樓夢獎」,除了出席頒獎典禮之外,更跟本地作家完成了大大小小的座談會,幾乎每次都座無虛
席;事隔半年,他再應浸會大學邀請出任駐校作家,將在香港留駐達三個月之久,一方面跟學員分享創作心得、小說技法等,另一方面,在終於放下《西夏旅館》包
袱的狀態下,準備投入下一趟艱苦的書寫之旅。 筆者沒有瞎扯。大約在訪問稿開筆九小時之前(當然,我也是根據臉書的計時裝置得知),駱以軍在 他的臉書戶口上留言: 「住處附近一家老茶餐廳╱門口就擺一張小桌兩張椅╱小桌原本放着祭拜水果和一爐香╱我一拜託老闆娘╱她就很熱情清空神桌╱變我的臨時人行道旁吸煙座╱我的 新小說便在此開筆。」 《西夏》以後大概沒有其他較這個消息更令人感到興奮。在《西夏旅館》出版以至獲獎以來,關於書中的種種,駱以軍在各個公開場合似乎已談得太多。因此這次跟他見面,更有興趣知道他這一年來的其他活動,例如他最近讀了些什麼、又開始關注什麼……有點驚喜地,竟談上了臉書。「以 前我不會用電腦,但這陣子電腦也影響了我。我開始玩facebook,每天晚上回去後都會上facebook 掛網、回覆,再加上要帶孩子,閒時又要寫一些應酬稿,這些都會令人相當疲憊。所以先前在台北時,每天都會抽三四個鐘頭到咖啡店看書、寫作,沒有了電腦,人 才能專心起來。」或許是因為離開了台北,免卻了一些雜務(但其實他還是在臉書上不斷上載旺角街頭的snapshot),駱以軍來港不過數天,新小說便得以 開筆,這對於作家與讀者來說無疑是好消息。但話說回來,能否再重新投入創作的氛圍,掛網、帶小孩與否都不是主要的原因──駱以軍直言,如何能放下《西夏旅 館》的包袱更為關鍵。 「《西夏》出版都現在差不多三年了。在這一段期間,我一直希望能先把《西夏》語言廢掉,然後才打開下一本,不想讓它成 為了《西夏》的變形。這一次我卻一直擔心。大概三十多歲時,當時跟同輩作家都是這樣的,完成一本的半年或一年過後,我們便可復元過來,小說的欲望再次慢慢 浮現。但可能現在年紀大了,復元的時間一用便是三年,儘管明知這是必然的事,還是有點怕,像年輕時有一段時間,以為自己江郎才盡,再寫不出來。」 說不盡的「經驗匱乏」幸 好最後還是有了《女兒》。稍為認識駱以軍背景的讀者或會知道,他確是有兩個孩子,但都是兒子;他從未有過養育女兒的經驗,而他以前的作品,包括《遠方》、 《月球姓氏》、《我未來次子關於我回憶》等,不論從實際內容還是政治隱喻來說,談的都是父子關係──一個外省二代兒子對父親記憶的再造與衍生。「而 《女兒》更傾向是對(董)啟章的《學習年代》致意的,不過是屬於我的故事。在《學習年代》中,啟章始終思考一個哲學命題:到底經驗如何傳給下一代。如果說 當下的小說家注定活在訊息過多、過於龐大的時代,而又再不能通過言說將經驗傳達之時,他會一直在想,人的經驗應如何自我回饋,人又如何自我教養,這也是我 想觸及的問題。在《女兒》中,我也在構想要一個老頭教導他的女兒什麼是愛、羞辱是什麼,還有什麼是犧牲和救贖,就像《人工智能》電影中那個機器小孩的故事 一樣。」駱以軍大笑說: 「不過當然故事還是會有一點變態。」「不過我想我對『經驗』問題的看法還是未有改變。(在訪問前)我剛跟葛亮見面,他談到他的家族系譜實在太得人驚。他會 說在什麼表哥、姨公等的口中聽到各種家族的秘密,整個家族的歷史本身成了一種複雜的魅力。可是,如我這種由小在台北成長,家中只有爸、媽、姊、兄的簡單家 庭構成,我就必須通過偽造經驗來完成我的小說。」駱以軍補充說: 「正如我曾經說過,跟我同代的作家如袁哲生、邱妙津、黃國峻等都已經不能用傳統的經驗寫小說,因此許多人問為何都好像沒有完整故事?基本上我們都是在寫說 故事時形成的矛盾性,去寫小說構成的方法,去寫如何偽造經驗,如何去形成屬於我的時間流。」 作家論在駱以軍看來,通過寫小說中討論書寫經驗構成與傳遞的問題,在華文作品中比較少見。他直言自己愛看波爾赫士,愛看福克納、James Joyce、昆德拉等西方作家的作品,背後的原因同樣不在看他們說怎樣的故事,而是他們說故事的方法。「例 如昆德拉,他筆下的人物其實只是協助對音樂性、賦格的操作;卡謬的《異鄉人》則是思考人孤獨與存在等抽象的哲學命題。這些在哲學層面的思考,我們在華文作 品中似乎不常見,而站於這個立場來看,常有一種說法,就是我們的小說呈現的是『加法』、『乘法』,但西方作家的作品已到了『二次方』的程度。」駱以軍還舉 出了近年備受注目的法國作家韋勒貝克的作品,如《無愛繁殖》、《一座島嶼的故事》、《粒子》,跟董啟章的作品同樣對他有深刻的影響。 「(那 麼新生代的港台作家呢?)你這個問題,如果說是香港現在三十至四十歲的作家,因為我根本還未開始看,真的不好評論。至於台灣,我想至少有六、七個已有準備 走下去的能力。例如甘耀明的《殺鬼》,他有學馬奎斯,用魔幻寫實寫台灣寫鄉村,同時也有自己的特色;又例如童偉格,他的小說哲學十分複雜,也許跟他讀外文 系有關,他長期讀卡夫卡、略薩、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,因此他同樣寫台灣鄉村,卻並非只製造台灣本土情境哀愁或技術上的眩技,而更傾向同步於西方小說大 師,關注時間的處理,思考傷害、羞恥是什麼,思考我如何成為孤獨的個體,這些都是西方小說的命題。之前他的《西北雨》出版的時候反應較淡,我還想在書店以 不同的切入,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救贖觀念、略薩談故事如何傳遞等談他的小說。」 運動員的下半場反過頭來談自己的下一輪創作, 駱以軍一如以往提出了十分有趣的比喻:「我現在感覺寫作是分上、下半場,三十歲前後時是上半場。那時候會談文學的啟蒙,談誰影響自己,如太宰治、三島由紀 夫等人的啟蒙,並構成了作家的自我意識。如果在這個大關口撐過去了,能交出兩三部長篇,大概就不會感到害怕。可是下半場就更辛苦,正如一個不斷訓練自己的 職員運動員,我們的腦袋就正如姚明的腳腕,要承受各種運動性的傷害。可是運動員尚且有各種頂尖的護理、教練保護他。問題是在台灣、香港寫小說過程並沒有, 自己就是自己經理人、防護員、教練、心理醫生,告訴自己這階段要盡量避開運動性傷害,告訴自己是最好的要頂住寫那麼辛苦才賣二千本,到三四十歲仍未有正常 職業的壓力,千萬不要崩潰。」(原文刊登於2011年3月12日《信報‧讀書增值》) |
2011年3月12日 星期六
駱以軍:毅行者的經驗談
訂閱:
文章 (Atom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