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

此時無聲勝有聲──羅展鳳談《必要的靜默》


《必要的靜默》令我想起了John Cage的無聲樂曲「4'33」,我跟羅展鳳分享,並沒出乎意料之外她也懂得此曲。  
 
「不過我已忘了是4分多少秒。」她淺淺地笑著說,一如每次談論起她鍾愛的配樂家的時候;事實是我也沒有想過她不懂得Cage的名作,有關「沉默」,她怎可能不比我清楚?
 
「總覺得現在外面太多聲音,太嘈了。『必要的靜默』也算是我的立場吧。」她把話說得很輕,但這卻是兩次見面中唯一重複的言語。如此鏗鏘。如此篤定。
 
跟羅展鳳第一次見面是在《必要的靜默:世界電影音樂創作談》(下稱《必要的靜默》)的新書發佈會 上。當天的她穿了一件寬身卻不失大方的黑襯衣;指針未及三時,她已在場地中幫忙擺位、試燈、準備即將要為參加者播放的數個電影片段,彷彿跟她的成書過程 般,都要一手一腳,自己包辦。
 
台下盡是她的學生、好友和父母,特意到來聽她難得一次為新書說故──儘管在年前出版過《映畫X音 樂》(2004)及《流動的光影聲色》(2007)兩本著作,辦發佈會由她現身說法還是第一次;出席者懷抱著聽作者演說的心,但按我的理解,《必要的靜 默》的出版所以令人期盼背後還有一更重大的理由,正如張志偉教授在書序言中提及:「展鳳的新作,是電影音樂的『作者論』訪談,當中收入『大師級』配樂家們 的獨特配樂訪談,是華文及英語世界少見的書。」 

發聲的意願

「在2004年出版《映畫X音樂》時,我在書中寫了『下一站,波蘭』。可是到了2006年的時 候,Kubrick為奇斯洛夫斯基十周年辦了影展,甚至連《號外》都一連登了兩期波蘭特輯,其中一期是Preisner的訪問。當時我就『知死』,心想為 何說了那麼久仍未實行。」結果一年後,她終於兌現了自己的承諾,隻身前往波蘭(更準確點,是克拉科夫)訪問奇斯洛夫斯基的「御用」配樂家Zbigniew Preisner,「訪問後我還跟他說,好感激他,因為是他的作品令我開始研究電影音樂的。」
 
我們因此很可以理解,在書中收錄的12組配樂家中,Preisner為何名列首位,又在後記當中, 放了那張展鳳跟他的合照。「我如今望著這幅相,依然覺得是surreal的。」不過在介紹她的次選、第三四五六七位時,她絕對沒有厚此薄彼,「Eleni 出奇的熱情,拉著我的手問我喝什麼,最緊要relax。」「In The Nursery比較『串』,問他們覺得John William的作品如何,他們說『沒大印象』。」「Morricone曾經用好天真爛漫的眼神跟我對望……」「久石讓的話不多,但他其實很有想法,看他 的著作會更加了解。」……她邊講邊開懷大笑,俗點說,見到配樂家好比「拾到金」,卻教人更無可質疑她對電影配樂研究的從一而終。
 
「這確是我很期待的一本書。」從訪談過程中的趣事話說回來,展鳳不忘說出更大的關懷:「對於我之前 出版的第一、第二本書,坊間產生了一些聲音,有支持的,也有對這種研究方法表示質疑的,使我曾經有過氣餒的時候。所以我更高興這本新書的出現,通過記錄跟 12組配樂家的對談,由他們去講出自己的創作心得、歷程及音樂理念,不再只是我自己閉門做研究,感覺是還了他們一把聲音。」

無聲的哲學

記得John Cage曾經這樣的說過:世界上並沒有全然的沉默,只是觀眾不會聽,才不知道所謂的無聲其實充滿意外之音。故電影中音樂的「入場」跟「缺席」乃辯證不斷的 關係,如中國繪畫美學中的留白,「無」實為「有」之根本,也是消失了的「聲響」。顯然,這是展鳳所信奉的。
 
「這本書是有經過編排的,尤其最先的三個配樂家,我認為他們是有從哲學層面去思考音樂的。」她所指 的是Bela Tarr,在《殘缺與和聲》中以角色營造無聲節奏感的匈牙利導演;還有Eleni Karaindrou,建議安哲羅普洛斯不要在《霧中風景》末段中加入「慢版」(Adagio)的希臘配樂家;以及Zbigniew Preisner,他在訪談中嚴肅地跟展鳳如是說:「我想音樂裡最重要地方是靜默的部分。就是音樂在出場前與出場後的空間。靜默,我會視之為最重要的。」 亦成為了展鳳在芸芸訪談中最珍而重之的信條。
 
「Preisner好有自己的原則,不會『埋堆』,在圈內只有兩、三個知己好友。他這種態度對我影響好大,事實上,單單是聽他的音樂已對我有很大的影響,從我為他開始寫電影音樂文章,做相關研究,其威力已可想然之。」
 
「總覺得現在外面太多聲音,太嘈了。『必要的靜默』也算是我的立場吧。」應我的要求,展鳳隔天再次到了她工作地點附近的咖啡廳內接受訪問;她換上了一身素白,把話說得很輕,而這一句卻是兩次見面中唯一重複了的言語。
 
相信音樂,更相信音樂緊扣人性,可令人對生命有所啟悟,展鳳因此長年累月在她電影音樂的後花園中,默默栽種,在這喧囂得過分的世代中,透露出一種令人敬佩的、大隱於市的智慧與氣質。

(原文刊登於2010年5月24日《文匯報‧讀書人》)

2010年5月7日 星期五

太宰治:一生無賴

「我是無賴派,我要反對束縛。」 這是太宰治發表於1945年的名言,亦是其一生為人處事最佳的註腳。

有些名字注定不被記住,有些人卻是神秘得十年、五十年都不能說清。顯然,太宰治屬於後者。 

去年是太宰治的百年誕辰,在中、日等地的紀念活動至今依然不絕於耳;他的作品如《斜陽》、《人間失 格》相繼重新編印,由他小說改編的電影亦先後上映,除了最近率先在本港上映的《櫻之桃與蒲公英》外,第二次被拍成電影的《人間失格》更會在下半年開始亞洲 巡迴放映,不禁令人驚訝,究竟是哪裡來的魅力,令他的鬼魂到今時今天仍一直徘徊,不斷重生? 

無賴 有所不知

出生自大地主家庭的太宰治,父親曾數任貴族院議員,自小便過覑奢華的生活;另一方面,他的母親體弱 多病,使他自小便由叔母、女傭照顧,在女人堆中成長,不只使他變得異常敏感,對他的人生及創作都有深遠的影響;而在當時的大眾(尤其女性)看來,太宰治長 相俊朗非凡,才氣橫溢,因此他更是不少人心中的偶像。
 
太宰治成名時正值二戰後初期,國內天皇霸權、軍國主義全面崩潰,人民普遍產生了極大的虛無感與危機 感。面臨價值崩壞的時勢,他與同期作家裵口安吾等提出人應反抗既有秩序,要忠於自我,發掘心靈內在的價值。儘管他每天縱情聲色,沉迷於酒精與色慾中,他並 沒有被人所棄之,相反他如實表現了各種潛藏於人心中「墮落」的快樂感覺,受萬人追捧。
 
所以,縱然很多人知道太宰治是日本「無賴派」的宗師,卻少人了解「無賴」背後非單單指一般的市井流氓,過街老鼠;他的「無賴」實際上是反叛,換個詞語說即與「戲作」無異,他要「嘲笑掛覑一副得勢面孔的人」,其實是有對當時社會風氣進行批判的意圖,但如今明白的人卻不多。 

求死不得的膽小鬼

 
在「無賴派」作家的身份以外,太宰治更為人熟悉的生平當然是他的「自殺癮」。雖未做過正式的調查,但若要數以作家自殺聞名的民族,日本必名列一二,而太宰治又是當中的表表者。
 
他一生自殺五次,有三次偕女性殉情,為當時人所震驚:他於1929年第一次嘗試服食安眠藥自殺,據 說是受芥川龍之介自殺的影響,但因吞服藥物的份量太少而活了下來;之後一年,他在酒吧認識了女招待員田部目津子,在與她同居三天後再服食安眠藥兼投水自 殺,結果太宰治再次獲救,女方卻不治而死,他最終被法院起訴教唆自殺罪,後來又因其家族背景沒有受到法律制裁。
 
有不少研究都指出,太宰治一心求死與他的家庭背景與教養有莫大關係。他生於封建家庭,卻深深厭惡覑 自己的地主富戶身份;進入大學後,他又無故投身了左翼運動,一度捲入了階級鬥爭中,後來因政治「轉向」而背上了背叛同志友好的惡名。在政治上屢受打擊,生 活又放蕩不堪,如他在成名作《人間失格》的自況之言,「膽小鬼,連幸福都會害怕。」他無法抵受人間的種種壓力,唯有求死尋找生命的出口。

苦求仇人川端

 
兩次服藥不成功,太宰治第三次企圖自縊。對於他這次自縊有兩種說法:一謂他到《都新聞》會社應考, 結果未被錄用,企圖自縊;另一說法則與川端康成相關。1935年,太宰治因患上腸胃病而要接受治療,途中他因過量服用止痛藥已染上毒癮,同時又為巨額的醫 療費所累,因此急需金錢應急;他原本憑藉短篇小說《逆行》而成為當年芥川文學獎的熱門,後來卻又因為川端康成的強烈批評而落選,失去了獲得獎金的機會,自 此他對川端恨之入骨,也可能是加上不被會社取錄的打擊之下,到山上上吊自殺,最終又因為繩子斷掉而再次撿回性命。
 
事件之後,他再度投入寫作,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績,甚至在之後一屆的芥川獎中再次獲得提名。這次,他又一反常態,極力自貶及央求川端讓自己得獎,態度改變之大令人不可置信。

女兒揭示更真實父親

 
去年,太宰治的女兒太田治子出書對其「無賴」父親的一生進行了總結。該書名為《向覑光明─父親太宰 治與母親太田靜子》,太田治子在書中透露,儘管母親靜子只是太宰眾多情人之一,而父親又放縱得堪稱出奇,但二人一直維持覑相親相愛的良好關係;太田治子又 言,父親雖處於多重的矛盾中,卻正因承受覑家庭、社會、個人內心的種種壓力,才能創作出有與世俗不同的文章,因而對父親的文學地位予以肯定。
 
太宰治與太田靜子的戀情發生於人生的末段。1937年,他與初戀情人小山初代第四次殉情,同樣自殺 不遂,過後,他的生活一度安穩下來,先跟石原美和子結婚並誕下兩女一男,後又結識了太田靜子生下一女。他講述沒落貴族的長篇小說《斜陽》中的女主角便是以 太田靜子為描述對象《斜陽》與《人間失格》兩部堪稱太宰治的巔峰作品。
 
1948年,太宰治與情人山崎富榮於玉川投水自殺,終於求仁得仁,而同年完成的《人間失格》亦成為絕響。

與魯迅結緣

 
太宰治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,他的不羈、他強烈的求死心志為他樹立起獨一無二的形象,使得他一直以來都有為數不少的追隨者;在日本甚至有一個說法,每年都總會有一二學生的論文,以他作為研究的對象。
 
他在日本國內歷久不衰,他與作家魯迅亦有關連。當年魯迅曾遠到日本仙台留學,過後在戰火正酣之際, 日本內閣情報局曾「委託」太宰治以魯迅在日為題材發表文章,以作為宣揚大東亞之親和精神。由此,太宰治在1945年發表了小說《惜別》,書中內容卻暗暗透 露覑他對中國文化的尊重及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批判。
 
及後,他被情報局嚴密監察,作品亦屢屢被禁,直至戰後得以解禁。

斜陽館與櫻桃忌

 在100年誕辰過後,以太宰治生平或小說為藍本的電影、劇集再次陸續上映,祭悼這「無賴」作家,日 本人往往帶覑淒美詮釋,如以《維榮之妻》為藍本改編的《櫻之桃與蒲公英》,「櫻之桃」除了指電影末段的一點希望之光外,也是指在他出身地青森縣金木町的 「櫻桃忌」節日;而早在10年前,位於他家鄉的大宅則被改建成太宰治紀念館—斜陽館,坐落金木町的鄉郊大街之上,如一抹斜陽,修飾覑這古都的風景。 

(原文列登於2010年5月7日《文匯報‧博覽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