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年朱天文帶同新作《巫言》到來香港書展,成為最矚目的作家講座之一;當時已聽到不少聲音:朱天心呢?她何時會推出新作品,記者跟朋友都禁不住發問。 結果一年之後,朱天心果真緊隨姐姐的步伐,應邀出席今年的「名作家講座系列」。「上年天文到香港,跟我說很有趣,一定要過來。其實香港書展已邀請我許多次了,但因為一直氣喘,身體狀況不穩定,這還是頭一次答應過來。」 不過人是來了,新作依然未見影蹤,甚至連演講的題目都是眾人中最精簡的──吶喊,記者無法不好奇,天心會為對她期待已久的讀者們帶來些什麼,「因為不可能 寄託在文章頭上講,就只有講作為一個台灣作者基本的創作態度,和創作者的動力,而我最終選了魯迅在《吶喊》中的點去講。」 文:筆者 朱:朱天心 文:你選擇「吶喊」為今次的講題,吶喊會不會就是你這幾年的狀態? 朱: 其實從頭到尾都是,也可以說是一種姿態吧。儘管別人認為我的第一本小說《擊壤歌》只是寫一班女孩子的生活,很多人對這班女學生沒有感情沒有想法,但我見到 好多情況都不是這樣的,覺得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不對,於是好想寫出來,這正是我一直寫作的指標,好像大家看到的事情都一樣,但明明不是這樣子。(是抱不平 嗎?)對,就用魯迅的點,國家要亡了,大家怎麼還在睡,我就要喊一喊叫。 文:最近在印刻見到你的新文章,如《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》,從題目上卻感覺不到你剛剛說「抱不平」的姿態?這些新作又有什麼不同意義? 朱: 抱不平的差距並不一定那麼政治、那麼社會的。我選這個題目原來是想給自己放一個假,來一個小遊戲,很殘忍把一對男女如放在實驗室的白老鼠一樣,看他們會發 生什麼事情。可是開始寫以後又忍不住正經起來,既然大家已經都那麼刻板印象,我還是想在刻板印象中寫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。所以在我完成《初》以後,好多人 好失望,說是期待我寫台灣近代發展,結果卻寫一個愛情故事,但我想不是這樣的。我留意許多國外研究華文文學的,他們百分之九十的研究 資源都是先給大陸再給台灣、香港、再到馬華的,這可能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,但這裡也包含一種邏輯:作家是應該去寫生存線下的人掙扎的生活,這樣的作家比較 高貴,可是寫衣食飽足社會的,就怎樣寫都比較次等,如果我們承認這個邏輯,就沒有什麼可以寫,因為台灣整體來說是個吃飽喝足的社會。如李銳、閻連科的作品 固然更易打動人,我們都知吃飽喝足才更近人的願望,也是不滿的開始,所以我說這樣的東西也是值得一寫的。 文:記得駱以軍曾經說過,他很羨慕如你和天文、張大春的一代,有很多題材可以去寫。你已經寫了近三十年,而近年的產量亦比較少,是不是也碰上了題材缺乏的問題? 朱:我怕的不是缺乏題材,怕的是失掉寫的動力,就好似剛才所說,我覺得自己看到與別人不同的,所以才一吐為快。如果有天我跟大部分人對事情的看法都一樣的時候,可能我再寫不出東西。作為一個寫作人很怕動力不再,比如怎麼30來歲的時候會看不慣這麼多事情?但人不正正這樣嘛?如果因為閱歷或者世故而跟別人看的一樣,我會想,到時候還寫什麼,活活就好了。我所謂的文學創作,不是大眾文學,而我所說的與人不同,也不是大家走左你走右的不同,而是要有意義的不同,就好比吶喊,如果只是一個瘋子在路上大喊幾 聲,你會用一秒去注意他,然後就不重要了。所以我的吶喊還要是能去說服人的,不但要別人聽進去,還要是可以被享受,被欣賞的,這是我對自己文學創作最後追 求的一個階段。 文:如果說你的吶喊是希望別人聽到你在發聲,並要明白你發聲背後的內容,那麼在你寫《古都》的階段,想被人知道什麼? 朱:當時並不這麼自覺、這麼清楚,我猜想要是寫小說可以這麼自覺,幾句話就可說清,我想大概很多作者都不會願意這麼麻煩、這麼辛苦。在寫《古都》的時候,當時台灣是1995年第一次「總統」直選,在此之前,台灣的政治十分反覆,在許許多多的政治鬥爭中,最低賤的就是動用血緣、種 族,我覺得這樣子是不道德的,因為現在連性別也可以改變,但這些卻是不能改變的,卻被政治家用作分化,他們得到最大的那一塊,就把其他的幾塊描述成替罪 羊,好比49年隨父輩來台的外省人就會被定義成傾向大陸的,這其實很委屈。但95年開始直選,從地方到「中央」,我們都能參與,就好像是當家作主了,就不 用在搞什麼分化,大家都是人民,都可以參與其中。所以那時候我就在想,那我們可不可以再往前一步,談談認同的自由。是不是可以試着想,人不是一定要愛這個 地方才能留在這個地方,可以是很討厭這個地方,很恨這個政權,可是我沒地方可以去,出去很麻煩等等原因,還是留在這個地方。 如果表達感情只能用同一種語言同一種口號,對文學藝術來說這是多麼可怕,所以我就在《古都》中作嘗試,可是後來好像嘗試失敗了,文學的影響力再不像以前那麼大了,所以又是白白的吶喊聲,又是沒有人聽。 文:既然文學的影響力不再像以前那麼大了,你認為文學的吶喊還能做些什麼呢? 朱:這完全不敢想,因為想了就不想做了。人家常問我常不常逛書店,因為寫書的好像都要逛逛書店。其實我很少去書店,因為我一去書店我就會很想脫離這一行。因為你會發現現在都是轟轟烈烈的在買、在看,好像都是在閱讀排行榜什麼的東西,這會讓我失掉寫的勇氣。 你也可以說這是逃避現實,但對我來講確實是這個樣子。像魯迅《吶喊》也是這個樣子,鐵皮屋裡到底是不是要喊出來,搞不好你不喊,大家過得挺開心的,也 不覺得什麼不好不滿足,倒是你烏鴉在那邊講個不停,好吵好掃興。當然魯迅最後的選擇還是喊出來了,我覺得對我來說,我進了言,就是我喊了;喊出來了,你要 不要逃,逃不逃得了,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,我已經盡了我可以做的事了。尤其在台灣這些年,說話是無效的,不光是文學,包括我們外省人,就是讓人覺得外省本 來就對本土政權看不順眼,所以你們的批評不管有道理沒道理,都可以不用聽,反正你們就是失落的一群。所以不管是哪一種身份,其實你的意見已經不被重視。當然我會比較進取,不去評估有沒有效還是要說出來,就是覺得不要萬一日後情況很不好的時候,覺得那個時候為什麼沒有說,後悔,我不要這樣子。所以就說吧,不管有沒有人聽,別人怎麼看你,覺得你是精神病,我覺得沒關係,就是求仁得仁。 文:你覺得在台灣新一代的作家裡,誰有這種站出來吶喊的態度? 朱: 應該說,我都不那麼滿意,可是我都很能體會體諒他們的困難。我們那個時代差異是容易的,可是現在的同級性太強了,比如我們一代喜歡一個作家是長久的,作品 一部部慢慢地看,和生命糾纏在一起。但是下一代每天都有新的電影、書,鬧哄哄地去看。在這種環境下要突破出來,有所不同,非常非常的困難。在下一代裡,資訊鋪天蓋地,和彼此的連結快速容易,要維持一種差異是困難的,而吶喊是感覺到不同了才喊出來,而不是大家一起在喊。 (原文刊登於2009年8月3日《文匯報‧讀書人》) |
2009年8月3日 星期一
朱天心:我心吶喊
訂閱:
文章 (Atom)